半月后，我遇见了陆斐。
周易去军营视察，我在亭中看报，恰好遇上了来陆府办事陆斐。
陆斐，人如其名，光彩照人。她穿的很时髦，一套棕色的洋装，款式像是西方的骑马装，马尾高高的扎起，步子轻快，嘴角挂着明媚的笑意，整个人鲜活而明亮，和史书中“将军喜好新颖，未有民国颓靡之气”的描述一模一样。
很难想象在民主大旗还未竖起的民国，女子还能有如此飞扬的色彩，我一下被她吸引了目光。
她径直朝我走来，马尾高扬，生机勃勃。
我很喜欢她，她是我在民国最喜欢的女性，能在一众男子中搏出盛名，她是这个时代不可磨灭的明珠，也是历史长河里永远熠熠生辉的存在。
走到我身旁时，她的脚步并未停下，直到没有一点安全距离时突然附身，离我的鼻尖仅两指之隔，眼神明亮“你不怕我？”。
我抬眸“为什么要怕你？”。
她直起身体，抱手偏头“他们说你抢了我看上的人”。
“周易？”。
她点点头“是”。
我慢慢道“他不是物件，有自己的认知和选择”。
她笑了笑，挑起我的下巴“你不怕我”。
我的目光并未退缩“不怕”。
能为四万万国人抛头颅洒热血的人，不是坏人。
她放开我的下巴，眼尾上挑“我还以为你会是个娇娇弱弱的姑娘，没想到竟还有些对我的脾气”。
我眉间未蹙“陆将军知道我？”。
她抬眸“将军？”。
我突然想到现在她还不是声名赫赫的女将军，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，一段黑暗血腥的路。
我很心疼她。
我点头“对，将军，你会成为将军”。
而且是民国第一个女将军，青史留名，千古流芳。
她笑起来，笑容里有一丝落寞“可所有人都告诉我，女子应该恪守礼教，贤良淑德，在深宅大院里安稳一生，将军……”，她顿了顿，不知道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我听“太出格了”。
我认真道“不，女子也有女子的活法，或建功立业或策马无前，宅院并不是女子唯一的去处，女子生于世间自有万千可能，而非困于枷锁”。
况且她不是普通的女子，是有铮铮铁骨，堪与男子比肩的英雄。
她笑了笑“这倒是个新鲜的说法，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跟我这样说，女子生于世间自有万千可能，宅院不应该困住女子”。
我点头“对，宅院不应该困住女子”，不应该困住任何一颗不愿屈服的心。
她慢慢道“这些话你和周易说过？”。
我轻轻摇头“没有”。
她垂眸“那就不要同他说了罢”。
我不解“为什么？”。
她淡淡道“没有一个男子会希望自己的妻子太过出格，周易也是如此”。
我笃定道“他不会”。
她笑了笑“他不会，他身后的人呢？周家人丁兴旺，礼教观念极重，你这些话若是对他们说了，他们不会觉得新颖，只会觉得是变数。你可明白我的意思？”。
的确，这个时代能像周易一样接受我思想的只是少数，守旧仍是主流。
我颔首“谢谢”。
“谢什么？”
我抬眸“谢谢你愿意和我说这些话”。
她看着我“我以为你会对我有敌意，但你刚刚那些句话，到让我觉得是我浅薄了。女子行走世间不易，闯出天地更难，能说出这些话的女子，值得人尊敬。只是我很好奇，你究竟是谁？”。
我想了很久，垂眸“苏拟，也是周佳”。
她以真诚待我，我当以真诚报之。
她笑起来“果然，听到周易订婚的消息我还有些吃惊，想不通他为何这么快就订了下来。现在知道是你，一切就说得通了，他自始至终等你都是你”。
我耳尖通红。
她靠近看着我“原来害羞会脸红是真的”。
我的脸更红了。
她爽朗一笑“不逗你了“，说着目光落在椅子的报纸上，惊叹出声“阿拟，你也看这个？”。
报纸上《论当前之局势》的标题格外醒目，我挠了挠头“闲来无事，便看了看”。
陆斐拉着我坐下“你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吗？”。
这篇文章的作者曾经是袁世凯的门客，又有亲日思想，所以文章虽然分析的不错，但提出来解决对策有失偏颇，过度宣扬了日本的作用，甚至提出要依靠日本才能改变军阀割据的局面，与正确的道路背道而驰。
我摇头“分析尚可，对策有误”。
陆斐似是遇到知己般，激动道“对，这个人虽然有几分才气，但心术不正，什么要获得日本支持才能改变现在的局面，简直是放屁。哪个国家对我们不是虎视眈眈，谁也靠不得，要改变这个国家，只能靠我们自己。况且，就日本近来的动作来看，绝不是盟友应有的态度，我甚至觉得日本会是今后之大敌。可大伯却说和日本联手才是上策，我着实想不通”。
大伯？陆斐的大伯是……陆耀。陆耀，翼南军元帅，闻名的亲日派，也是民国最没有骨气的元帅，三次守关之战均不战而降，被人戏称“陆软骨”。其中，周易天津兵变的时候，他还封锁北平城，杀了赵家兄弟，屠了革命党人。
我心下一惊“现在是何年何月？”。
陆斐疑惑道“1921年4月”。
我猛的想起来，史料上记载“1921年7月31日，陆耀受日本挑拨，封锁北平城杀赵家二子，收编翼北军，自此完全控制北平，天下局势大变”。陆斐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和陆耀分道扬镳，陆家军一分为二，陆斐任第二军将军。陆耀恼羞成怒，一气之下杀了陆斐唯一的弟弟陆疴，还将照片印发在报纸上，发至全国各地。
我见过那张照片，九岁的孩童，眉心一个血窟窿，被挂在城楼上，惨不忍睹。
我顾不得其他“小心陆耀”。
她眉头微皱“何出此言？”。
陆耀现在还没和她撕破脸，我这样说很不合适，只得找补道“小心驶得万年船”。
她看着我“你似乎对我大伯敌意很深”。
我差点脱口而出“他并非面上的良善亲和”，但还是压了下去，我不能站在一个洞悉历史的角度去苛求身处历史当中人的选择。只是要我知道结局，却什么也不做，我做不到，至少为她敲下第一声警钟也是好的。
我慢慢道“谨慎些总归是好的”。
她目光逐渐探究“你是不是知道什么？”。
“不知道”。
她的目光越发浓烈“你有证据吗？”。
我坦然“没有”。
她淡淡道“这些话我当你从来没有说过”。
我迎上她的目光“你有感觉的不是吗？”。
她和陆耀朝夕相处，只会比我从史料上看到的寥寥几笔更加全面。
陆斐的眼神有所松动，愣了很久“可他是我唯一的大伯，你要我怎么信你”。
我摇头，认真道“不是信我，是信你自己的心”。
她慢慢道“你没有证据”。
“我……”。
她仰头“大伯待我如兄如父，无论外界如何看他，我和他是有情分在的，我不相信他会待我如此。时间不早了，我告辞了”。
我急的眼尾微红，脑海中浮现起时空旅行前，跟教授的一段对话，我问教授“不能明言穿越，可否提醒历史走向”。
教授答“只要不涉及敏感词汇，不改变关键节点，从理论上来说是可以的，但是一旦有提醒的想法，就会不可避免的做出许多举措来制止这个结果发生，举措原本无伤大雅，但举措多了就成了蝴蝶效应”。
我能做的，只能到这一步了。
看着她高扬的马尾远去，我碰了碰眼角，眼角居然落下一滴泪来。我与陆斐只是初见，但是我知道她十多年了，曾经对于她的印象扁平，只局限在书中小小的一页，面对她的经历，再多不忍也只有一句命途多舛。可当她活生生的出现在我眼前，我清楚的知道她要走向怎样的结局时，却什么也不能做，这种感觉太无力了。
周易回来时，我还看着那张报纸发呆，他走到我面前“怎么了？”。
见到他，我鼻子一下酸了起来，我对陆斐之事无能为力，对自己的事也无计可施，我知道陆斐的路，却不知道我和周易会是怎样的结局。我盖下眼底的情绪，慢慢道“只是觉得世上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”。
他坐在我身旁，轻轻帮我挽起耳边的碎发“怎么了？”。
我不想这些情绪影响他，岔开话题“怎么提前回来了”。
他摸了摸我的头发“隋猛说过几天会上映一场电影，我来问一问你想不想去”。
我抱住他“想”。
如果改变不了既定结局，那就让回忆再多一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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