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军营出来后，周易带着我去了周公馆。
我坐在副驾上，看着他刀削斧凿的侧脸，有千言万语想问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，好像什么开口方式都欠妥，用什么语言都苍白。
见我神情有异，他轻声“怎么了？”。
“我……”只说了一个字，话又哽在了喉咙。
他偏头温柔道“阿猛和你说不该说的话了？”。
我赶忙摇头“没有，隋将军是个很有趣的人”。
他停下车，认真的看我“那是怎么了？”。
我不敢看他的眼睛“有一个问题我想知道答案”。
我想知道他婚约的事，我想亲耳听他告诉我。
他慢慢开口“阿佳，你想知道的，我都会告诉你”。
他的目光清澈澄明，看的我心乱如麻。
恰巧汽车前方就是城门，我从玻璃中看到了斑驳的城墙。
他曾在那堵城墙上浴血奋战，而我曾在那追寻过他的故事。不止如此，我的足迹遍布他行走过的每一个角落，我的目光找寻过他出现的每一处史料。在他不知道的地方，我独自关注了他很多年，只是他一无所知。我突然想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，突然想让他知道他未曾参与过的，我的人生。
我对上他的眼睛，鼓起勇气“三少爷，今晚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”。
一个可能匪夷所思的故事。
他轻轻点头“好”。
周公馆。
虽然现代周公馆被列为重点保护文物，我为了考证去过许多次，但远没有这次震撼。佣人丫鬟分列两边，诺大的府邸没有一处灰尘，连角落都被擦的锃亮，目之所及，都有讲究。原来威严的不是建筑，而是人赋予它的意义。
看着满院子的人，我真切感受到了周易说的我和其他人不同的意思。束缚这种看似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，其实是最能感受到的，一个眼神，一种态度，就能分辨出来。
行走间，周易递给我一个盒子，盒子很精巧，上面的花纹看起来像是法国的东西。
我疑惑“这是？”。
周易唇角微扬“待会儿要见家里人”，想了想又道“我很早就想带你来了，幸好”。
抱着盒子的手微微篡紧，我未提及，他已帮我备好了礼。
我抬眸“幸好什么？”。
他笑意满眼“幸好”，顿了顿“……不算迟”。
才进主厅，就看见数十人在厅内听戏，抬眼相迎间，颇有红楼梦中描写的家族盛景之感。其中一位夫人格外显眼，一身的雍容气度，眉眼间和周易很是相似，都有一双晕染了江南烟雨的眸子，想来应当是周易的母亲。虽然已年过四十，但岁月不败美人，仍可看出年轻时的倾国美貌。我曾叹周易容貌世所罕见，现在看来是有七分承自其母，若周易生成女子，也当是祸国之色。
上天的偏心大抵如此，无论是男是女，都是世上头一份的美貌与风骨。
周易带我来到那位夫人的身边，垂眸“姨母”。
我有些惊讶，但还是跟着唤了声“姨母”。
夫人微微点头“楚仁，这位是？”。
周易慢慢道“我的救命恩人”。
夫人喃喃“楚仁的恩人”，随即温柔道“楚仁的恩人就是周家的恩人，姑娘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，周府无有不应的”。
我回礼“谢谢夫人”。
夫人笑了笑“姑娘别见外，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。只是最近周府事情繁多，照顾不周之处，还请姑娘海涵”。
我赶忙道“夫人言重了”。
夫人拉起我的手“姑娘通达，但周公馆不能失了礼数。我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，就是不知姑娘可愿意”。
说完抬眸看着我，眼神意味难明。
我颔首“夫人请讲”。
夫人笑着“天字居是周府置下的产业，里面的天字一号房也是周管家细心打理的。姑娘若不嫌弃，我现在就让阿才过去准备一下，让姑娘住进去。等我们忙完了事，一定好好答谢姑娘”。
天字居不是民国有名的酒店么？
让我去住那里，是在变相赶人？
还没等我反应过来，周易就开口道“姨母是什么意思？”。
他的声音明显不悦。
夫人慢慢道“楚仁，你当明白，最近在筹办你和阿斐的婚礼，这个节骨眼上，不适合留苏姑娘在府上”。
我呼吸一滞，阿斐，陆斐，周易的红颜知己之一，也是陆参谋长的女儿。文武双全，性情刚直，民国赫赫有名的女将军，枪的准头极好，素有“神枪手”之称。陆斐善谋略，和周易志同道合，两人一起打过许多漂亮战。只是不知为何，两人并肩作战数年，流言无数，却一直没有结婚。我原以为只是流言编排，现在看来他们关系匪浅。
周易蹙眉，一字一句掷地有声“我怎不知，我要结婚”。
夫人笑着圆场“楚仁，你最近太忙了，居然忘了你父亲给你定下的亲”。
我心下一惊，周易的父亲的死是周易一生不能忘怀的伤疤，她怎么能随意提起。我赶忙看向周易，幸好周易的眼神还算平静。
周易淡淡道“自始至终我定过的亲只有周佳一人，除此之外，再无其他”。
“楚仁！”夫人的语气有些激动。
周易慢慢道“姨母，我从前就和您说过，乱点鸳鸯谱并不是个好习惯。趁现在错还未铸，您应该及时止损，莫做出让周家失信的事”。
夫人看着他“楚仁，你应当知道，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周家。七年了，足以全了你对周佳的情意，周公馆也需要个女主人了”。
周易讽刺的笑了笑，抬眸“为了周家……姨母究竟是为了周家，还是为了母族的繁盛”。
夫人往后退了两步“楚仁……”。
周易淡淡道“姨母，我答应过您，会永远记得陆家，这件事我不会忘。但巩固关系的方式不止有联姻一种，您也不希望周陆两家的关系只能靠婚约来维持。若我真娶了阿斐，貌合神离，终成怨侣，恐怕也不是您愿意看到的结局”。
夫人眼眶微红“楚仁，我并非想要逼你。只是阿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，知根知底，又有陆家的这层关系在，实在是你妻子的最好人选。你父亲去前的愿望就是你能够早日成家，我也是盼能尽早遂了他的愿……，你可知道”。
周易抬眸“父亲遗愿自是不敢忘。只是我已有心仪之人，就不误阿斐青春了”。
夫人瞪大双眼“心仪之人？”。
周易坚定的握住我的手，慢慢道“姨母，刚刚没有介绍清楚，她叫苏拟，是我要娶的人”。
话音刚落，全部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，目光里情绪纷杂。我本能的想要藏起来，周易却提前一步将我藏在了身后。
夫人好不容易平静了情绪，才道“怎会如此突然”。
周易看着我的眼睛“对我而言，不算突然”。
夫人攒紧手中的帕子，努力带了丝笑意“楚仁，你和苏姑娘情投意合我自然是欢喜的，只是婚嫁之事，还得考虑香火传承，族中反响。这样吧，我挑一个良辰吉日，让苏姑娘和阿斐一同入门，岂不是双喜临门”。
周易一字一句“我此生只会有一个妻子，姨母当明白我的意思”。
夫人叹了口气“楚仁，你当真考虑好了”。
周易点头“是”。
说完坚定的握住我的手离开了，我跟在他身后，一如当年周佳跟着三少爷。
我们走了很久，走到莲花池旁停了下来。他慢慢转身“阿佳，有什么话想问我吗？”。
我刚要开口，就听到戏台传来白蛇传的一句唱词“我爱你深情眷眷风度翩翩，我爱你常把娘亲念，我爱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怜。红楼交颈春无限，怎知道良缘是孽缘”。
怎知道良缘是孽缘……
我和他与许仙白娘子何其相似，非是同时人，怎知是良缘。
我眼眶微红“三少爷，你觉得白蛇传可是好结局”。
他摇头“不是，生离死别，未得圆满”。
我慢慢道“若是白娘子未与许仙同行，也许就没有这千古绝恋，许仙也能有个完美结局”。
他摇头“不能这么算，若是遇见却不得求，余生难安然，许仙未必圆满”。
我慢慢道“若三少爷是许仙会怎么选？”。
他看着我，坚定道“和他一样”。
鼻尖酸涩，我缓缓抬眸“我有好多话想问你”。
他的眼神温柔如水“好，无论阿佳想知道什么，我都会告诉你”。
我下定决心“那就从婚约开始吧”。
从我未曾听到的那句话，从我缺失的那段岁月。
他耳朵通红“七年前，我问你父亲怎么才能不让你裹小脚，他说除非你未来丈夫不介意，所以我向他求娶了你”。
我眼尾泛起了红“……是因为不想我受到伤害，还是真心想娶我”。
他轻揩去我眼角的泪“真心……即使没有这件事，我也会去求这场姻缘”。
我语气颤抖“为什么？”。
他郑重道“因为我心悦你。从你告诉我你相信我的那一刻开始，我就知道你对我是不同的。不同于我生命中出现的任何一个人，你是要和我共渡余生的”。
我泪流满面。
他轻轻拥住我“阿佳，我们错失了七年岁月，我不想再走散了。曾经没有机会说，现在我想问你，阿佳，我想娶你，想和你生生世世，白首不离。阿佳，你愿意吗？”。
我哭到不能自已，声音哽咽了回答。
我多想回答好，多想告诉他早在他不知道的年月里，我就已经爱上了他，爱他一身风华，爱他少年意气，甚至在我懵懵懂懂不识情爱的年岁，他就已经住进了我的心里。
可是我不能。
我留不在这个世界，我不能长久。这些天的靠近，已经是上天给我的奇遇，我奢求不了，也强求不得。许仙和白娘子之间隔着人妖殊途，我和他之间隔着岁月鸿沟。
我反拥住他，好像用尽了这辈子的气力“三少爷，还记得我告诉过你，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”。
我决定告诉他所有，然后……用真相把他推开。
他的声音很温柔“记得”。
我颤抖着摸了摸他的眉梢，摸了摸我握不住的眉间风月，鼻尖酸涩“这个故事很长”。
他轻声“好”。
我慢慢道“很久很久以前，有一个女孩爱上了一个将军。她从来没有见过将军，却欣赏将军做的一切，她以将军为榜样，努力搜集关于将军的所有，旁人都不能理解这份狂热，但女孩知道是他们不懂。他们没有看到发着光的将军，没有看到将军的难得。他们只知他是救国先驱，不知他只是二十岁的少年，他们知他金戈铁马，不知他最恨杀戮。女孩想让世人看到真实的他，想让将军鲜活的活在世人心中，所以女孩把编写将军的历史作为毕生目标。可历史终究是历史，女孩无法确认自己笔下的就是真实，无法确认她看到的就是真正的将军，所以……她想亲眼见一见将军”。
说到这，我手指微微颤抖，不确定的看向他的眼底“三少爷，你还愿意听完这个故事吗？”。
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一层雾，慢慢道“阿佳还愿意讲下去吗？”。
我孤注一掷道“女孩与将军并非生于同一时代，我和你也没有身处同一时空，我并非是真实的我……三少爷，你能明白吗？”。
我不敢看他的眼睛，仿佛在接受最终的宣判。
他垂眸“的确匪夷所思，所以……”。
我慢慢道“所以什么？”。
我声音都在颤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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